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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1年4月12日   农历庚子(牛)年 三月初一
一个村庄的钤印
2025-11-25 10:17:37          来源:龙山县作协 | 编辑:朱柯源 | 作者:​尚勇          浏览量:15469

作者 尚勇

最好的书法家,未必是屏气执笔的运腕者。立春的一场雪,用整整一宿的工夫,把大字沟的“大”字描摹出来。这颗“大”字,是大自然的匠心独运,苦苦研习了千万年写就的;这颗“大”字,是我祖祖辈辈先人胼手胝足,用一滴滴汗一腔腔血,用鳞鳞青瓦木房和畦畦菜园圃装裱的。大字沟,是一幅“天人合一”的书法作品,也是湘西土家人镶嵌在心底的一枚钤印。

准确的说,这颗“大”字是三条溪流用倒笔画写出来的。大沟的溪水从苍翠的铁炉坡流下来,源头就是“大”字捺划的收笔处;小沟从一山之隔的梓木柯发源,应是“大”字一撇的收笔处。两条溪流在大字沟寨心相汇合流,流出一华里,垂直与红岩溪相交汇,红岩溪水正好从右往左划出弧线,写出一横,淌出小篆的意韵。这时候,“大”字将成,直等点睛。一座两百多米长的土家凉亭桥静卧于红岩溪上,像一笔短竖,古朴而隽永,完美地为“大”字破头收官。

大字沟是湘西龙山县红岩溪镇的一个古老山寨。寨子里七十二座土家吊脚楼都保留着干栏式的血脉,在百年烟火的熏烤里,带着古色古香的韵味打坐,深山奔涌而来的泉水受戒皈依,缓缓绕寨环流,用柔光和清音濡染岁月。溪涧两岸,村民们像鹤群一般栖息在森林般的木屋里,守着火坑,也守着哞哞咩咩、咯咯嘎嘎的生灵,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,繁衍子嗣,轮次转换婚丧嫁娶仪式中的角色。门窗栏柱上的雕花和图案早已让人视觉疲劳,场院里堆放了一些风车碓磨等农具,看上去像时光停滞的童年记忆。寨子里许多人家都有养蜂的习惯,蜂桶置放在吊脚楼上的檐口下,尽管主人长期打工或陪读去了,蜂子们的事业依然繁荣,依然甜蜜。当雪花层层铺垫起来,屋宇上的负雪,完全遮住了黑蓝的瓦片,山寨变得特别寂静,像要避世蛰伏起来。这时候,天地皆白,等到三条溪流写出功力飞天的“大”字来,游子们会像红鲑鱼一样逆着流水,从“大"字头洄游到撇捺处,用欢喜和温馨把大字沟填得满满当当,在老屋火坑里和老人的心里烧旺一炉暖透的柴火。

寨前那几棵古杉树,褪去萧瑟,身着雪袍,像几位慈祥的长者,站在寨堡上等我迎我。

是公公把老屋搬到了红岩溪镇上,给我贴上了一个“街上伢儿”的标签。但,我依然留存着乡下人的禀赋,喜欢去大字沟走人家,大人不带,就赶脚。也许是人亲骨头香,遇到沟里的大人,喊公公婆婆,姑公姑婆;遇到小孩,喊幺幺嬢嬢,表叔表姑,一般不会黄腔走板,都会得到热情地回应。从红岩溪街上到大字沟“走人家”,要走十多华里,虽然乏脚,但我从来没有觉得乏味。一路听着红岩溪婉转变换的流水,也一路听着长辈对大字沟原生地的讲述,我明白了,自己是它藤上的一片叶,一枚果。每次,我们都会在大字沟口前的凉亭桥上歇脚。凉亭桥,它是土家先人造出来的神,给我们遮风避雨,搭出阴凉。红岩溪两岸的青石上,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蚊母树。半人多高的小叶蚊母树四季常绿,脚下的青石上有流水冲刷的波纹,这让我十分着迷,可以说这道风景在我幼小的心灵里,植下了一种坚固的审美,譬如一碗清明时节的猪头肉。

记忆悠远,大字沟绝不像蝉蜕茧房一样泛空,而是像一册发黄的线装书,摆放在青山绿水的书架上。大字沟里的人家姓氏不杂,多为尚、陈、彭、姚四姓。大沟小沟人家合起来,不过二百来号人,却古风犹存,声名远播。

印象最深的一点,大字沟里书香味重。不少人家的箱子底下藏有《三国演义》、《说岳全传》、《三言两拍》、《三侠五义》一类老书。农闲时节,夏夜坪坝,腊月火塘,邻居们聚在一起就是说古书,摆龙门阵。每年收完桐茶,贤惠的主人家请来说书人,会在火塘边煨一缸子茶水,缸子上的茶垢跟火炕上的檐尘一样有年代感。茶水是说书人专享的福利,说到章回的要紧处或者口干舌燥时,说书人会从火塘里端起滚烫的茶水,吹散两口热气,圆缩着有些发白的嘴唇,搭着拱桥将茶水嘘嘘吸入。说书人自是受众人景仰,听书的男女老幼皆有,听得一惊一乍,过节似的。当然,一山容不得二虎,一朝在不得"二贵”,说书人之间也会有抵牾。立春幺和传立幺就是因为《三国演义》里的桥段起了争执,弄得面红耳赤,最后把茶水弄泼弄在火坑里,腾起了一阵烟雾。所以,有人说,大字沟里的男人,因为“曹操是带了八十二万人马下江南,还是八十三万”起了争执,而耽误了雨天收谷,我是深信不疑的,毕竟这一万多人马,比几百斤谷子重要得多。记得,是五公公送了我一本《喻世明言》,没有封面的那种,我将那本古书压在床铺底下,视若珍宝,一直看到包浆泛黄。至今还记得“秋翁遇仙”、“崔宁睡鬼”和“卖油郎独占花魁”的故事。一本书,真的可以把文学的种子播进心田。

红岩溪河街上也有吊楼子,和大字沟的吊楼子相比,显得简陋而业余。别的不说,单凭那些精修的磉碇岩,就甩了街上人几条街。大字沟的吊楼子集中连片,沿着大沟和小沟弧形排列,框架一律榫卯结构,悬空的柱子有“伞把柱”,也有“钥匙头”,有四边形的,也有八棱形的。吊楼子的正屋落在土坎上,而两边的楼子则吊在坎下,借用柱子支撑而起。正堂屋里设有神龛,退房和正屋里设有火塘。吊楼子上多作闺房和书房,装修和采光更讲究一些。这种设计样式,既宜居又美观,彰显出土家先人的智慧。因为湘西地区山高路陡田地少,吊楼子借天不借地,既保护了耕地,又富有独特的民族建筑风格。

大字沟人讲究诗书传家,有晴耕雨读的传统。最出名的,是大沟本治公公兄弟俩读书竞赛的故事。本治公公和本瑞公公俩是亲兄弟,一起在红岩溪镇上读高中,一年高考。因为哥哥本治学习勤奋,弟弟本瑞顽皮,结果哥哥高中,考上了州府的吉首大学,弟弟却落榜了。乡亲们都是睬红不睬绿的,让本瑞公公受了奚落。本瑞公公如梦中惊醒,在自家吊楼子上悬梁刺股,发愤读书,并发下重誓,不超过大哥此生不再下吊楼子。一年后,本瑞公公如愿考上了北京大学,后来分配在外交部工作,还参加过援非坦桑尼亚铁路建设。大字沟的女子读书也有传奇,我的一个嬢嬢,叫尚金香,她除了学习成绩好,一手钢笔字写出了颜筋柳骨,不是男儿,胜似男儿。她参加高考过后,省教委专门组织了调查组,来到了大字沟。原来是孃孃的字迹引发了高考阅卷老师的疑惑,怀疑她的作文是老师代写,有作弊之嫌。落日楼头,子规声里,金香孃孃当着调查组老师的面,从容铺纸,脱去笔帽,刷刷刷,把高考的文章半个小时就写了出来。刚健有力的字迹与字帖无二,看得调查组成员一个个摆头叹服。金香孃孃如愿考入了衡阳医学院,她的故事也在十里八乡传为佳话。

大字沟出人才,几乎家家都有国家干部,有的甚至一门“三学士”。村里人也常常为之自豪,在红岩溪这个南方集镇上赶场时,你要是听见有人说“俺们沟里”时,那一定是大字沟人在嘚瑟。

大字沟乡风文明,不出鸡鸣狗盗之辈,这或许和沟里的一些典故传教有关。我在红岩溪镇教书的时候,陈寿南老师和我同一个办公室。他是正儿八经的大字沟人,我叫他的母亲姑婆。般高般大,他却一整天要我叫他表叔。这个表叔有晨读的习惯,颇有大字沟人的遗风。他最喜欢吟诵的是屈原的《离骚》和苏轼的《赤壁赋》。我最喜欢听他排场,讲大字沟有趣的人和事。

先讲一个“年来猛了”的典故。说的是小沟里的陈三,因为不勤快,不会划算,到了腊月间,家家户户都在忙年,一番热闹景象。有人见陈三家冷火秋烟,就问他:“陈三陈三,年货准备好没?”陈三吸了一口凉气,摇头感叹:“还没准备好。今年这个年来得太猛了!”此话一传开,就成了经典。后来,只要谁什么准备工作没做好,人们就打趣他,说“年来得太猛了!”

挖苦爱虚荣的人,沟里人也有一个典故,叫做“吃洋芋就是吃洋芋”。说的是彭瓦匠在自家屋顶上检瓦,其妻在屋里做饭,因为米桶告急,就蒸洋芋做饷午。洋芋蒸熟后,因为虚荣心作祟,不想让邻居听到自家是吃洋芋当饭,就这样向屋顶唤起来:“当家的,饭熟了,快下来吃中饭。”烈日当顶,在房梁上的彭瓦匠又渴又饿,早就从炊烟里闻到了蒸洋芋的腻心味,于是粗声大气地说:“吃洋芋就是吃洋芋,么子个吃中饭?”这话恰恰被邻居听去了,不久就传遍了全村。

还有一个借喷雾器的故事,就像一部喜剧。说的是村里的姚老二,不爱置农具家什,见稻田里起了瘟症,就去邻居家借喷雾器。邻居怒其不争,就说家里没有喷雾器。他四处打量,从堂屋的角落里把喷雾器找出来了。邻居便说,这喷雾器是坏的。他还不甘心,觉得这么新的喷雾器怎么会坏呢,想拿水去试。邻居顿时就没了好话:“我讲坏了就坏了,你硬是要我讲不借好听些吗?”姚老二受不了邻居的气话,第二天到红岩溪街上买了一个喷雾器。他刚走到沟前,见邻居已经帮他把药打好了。

当然,最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四婆婆,那年腊月,她到红岩溪街上赶年前最后一个集,当地又称“叫化子场”。她发现一个身穿苗服的外乡人,在公厕里早产了。四婆婆四处喊人,为婴儿找来衣物和米汤救急,却怎么也找不到产妇的亲人。一发狠,四婆婆租来一辆手推车,把母子俩推进了年味正浓的大字沟。村里人又有了新的典故,说“三侠五义,七侠五义,赶不上四婶娘仗义”。

我的大字沟,我的吊楼子,在大山深处任岁月包浆,到底没有辜负朝夕升起的炊烟,以不朽之躯走进了“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”,悄然成为湘西亮色的文旅研学基地。

阔别多年后,我又一次回到大字沟,而且是身着制式服装去的。作为生态环境系统执法人员,我和县畜牧局的领导一起到大字沟,按照畜牧养殖功能区的划分,开展退养工作。

我们沿着大沟的溪水上行,在铁炉坡的半山腰看到了一个羊圈,羊圈的主人在此放养了一百多只南江黄羊,闷声闷气地发着“羊”财。棕黑色的羊儿在茂密的树林里吃草撒欢,山梁的陡峭处有潺潺的溪水流下来,应和着羊儿清亮的铃铛。不想,这田园牧歌似的美景,被羊粪蛋蛋打破了,造成了环境污染。我们把羊主人找来,不曾想,他是我多年前教过的学生,大名叫姚茂林。问过,才知他已更名为姚祖国。因为他曾有一只特别宽大的黑手掌,让人记忆深刻。见到他时,他一直把右手臂揣在腋窝下,显然是截肢过了。姚祖国一眼就认出了我,他的眼睛漆黑的,亮亮的,跟山泉水一般无二,只是略带了一点羞涩。我告诉他,因为这里是大字沟人的饮用水源地,不能再养羊了,必须退养。姚祖国痛痛快快地签了退养协议,并在半月内拆了羊圈,处理了羊群。他自始至终都很配合,没有提过分条件,也没有提自身残疾,一个转身,便上了南下的火车,只手去打拼天下。我很感慨,谁都知道退养工作难,最难是协商,我曾经历过无数场退养协商的博弈,锱铢必较的,哭天抹泪的,喊打喊杀的啥没见过,一般没有三五月是退不下来的,时间最长的还要跨年。只有祖国是最特殊的,也是最爽快的。他的心中一定有个“大”字,让村庄的源头活水,如今像眼睛一样清亮。

村里的党支部书记邓世龙是大字沟的上门女婿,也是一个有市场经济头脑的能人。他组织村经济合作社将土地流转集中起来,把大沟里的水田大部分种上了古莲,还将自家吊楼子下的几丘稻田养上了稻花鱼。清亮亮的溪水从大沟引出来,流到村寨里的家家户户。每一户人家都用青岩板箍了一个大水缸。水缸里的泉水溢出来,下面摆一些古色的陶瓮陶罐,不仅方便洗手洗菜,还让古寨有了文艺复兴的范儿。瓮罐里流出的水没到尽头,又淙淙流向荷田鱼池。夏季到了,荷花开了,“荷叶罗裙一色裁,芙蓉向脸两边开”的意境,就在大字沟的田埂上打开了。稻花落时,田里鱼儿香腮张噏,跳水啄食,日见丰腴,却依然迅疾如电。稻谷熟了,邓书记让村民收一半谷子,留一半在田给鱼儿,让鱼儿和鸟儿在稻香里互动。深秋的夜里,还有灰鹭和白鹤光临。为了不让游兴大发的客人竭泽而渔,邓书记把稻花鱼田里的水,抬高了一拃,任你钓,任你撮,怎么都捉不完。有好人好客要来,邓书记会提前网几条稻花鱼,养在光影清澈的岩缸里,让客人先赏游鱼,再品美味。那些吐净田水的稻花鱼,有着勾魂摄魄的舌尖魅力。除了田里的鱼,塘里的藕,田埂上的大黑鸭,村民们炕上的火腿腊肉,无论是暴烟肉还是掩埋在谷仓里的老腊货,都是地道的珍馐佳肴。难怪,来大字沟旅游和研学的团队一直不断线。

腊下,县摄协的年会就是在大字沟民宿院里举办的。杀年猪,打糍粑,吃刨汤,浓郁的年俗风情醉了山外的来客。吊楼子上也架满了“长枪短炮”,捕捉土家年的风情与画面。我看见几个在红岩溪街上炸油粑粑、卖米豆腐的生意客,把摊摊簸簸都搬进了大字沟。矮子表婶娘的油锅边被游客围得水泄不通,她还是站起身来,笑脸盈盈地跟我打了招呼,她明亮的酒涡里没有一丝街上人的偏见与傲慢,装满了对大字沟人的钦佩和祝福。

年会上,邓书记告诉我,古寨日新月异地变化离不开高人的指点和帮扶。他们邀请了芙蓉镇设计团队和八面山星空帐篷建设团队,为大字沟古寨量身定制文旅发展线路,走以“研学游”为主板的民宿路线,不求“大而全”,专攻“小而精”。通过开发商和农户三方谈判,村里成立了股份公司,村民也变成了股民。公司为古寨的老房子更换了消防设施和老化线路。公司第一期民宿已经受盖,第二期提质工程正在建设中……还有,村集体收入早就不是空白了,年年增收几十万元。

雪落古寨,江山温柔。我喝了酒,也喝了蜜,拒绝乘车,满怀意趣,徒步丈量大字沟,看古寨涅槃振兴,也看山林风景依旧。暮色将启,沿溪而建的游道上,一盏盏太阳能路灯亮了起来,蓝色的电杆上印刷着“湖南工业职业技术学院”的字样。这璀璨的光亮远远望去,想必也是一个“大”字,时时会让村民对远在长沙的帮扶人心生感激。这颗字,是一个村庄的钤印,方方正正地镌刻在湘西的大地上。

责编:朱柯源

一审:向波

二审:周娇

三审:张军

来源:龙山县作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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